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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述:非法传销的反对者;拿牌直销的修正者;中西文化的调和者;养生保健的融通者;天下文章的拿来者;微言大义的思考者;自强不息的实践者;万柜联盟的探索者。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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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转载】 南怀瑾先生侧记(9)

国学经典——南怀瑾先生专辑

 

华府岁月

 

老师到了美国后,辗转在华府定了下来。朱文光是先一步到美国的。老师本来喜欢亚利桑那州的凤凰城,对那个城市的名字很有好感。但在美国较久的人们说,那是个南方地区,人文观念并不宽宏,还可能有些偏见。相形之下,华盛顿是政府所在,人文弹性较大,所以老师后来还是到华府去了。

 

原本邀请老师的那个基金会,很热切的欢迎,经过多次商讨交换意见,最后双方商定保持弹性合作,不作长期的计划。这也是老师的基本原则,不希望合作带给自己局限,更不希望合作造成别人的不便或困扰.

 

于是老师在一九八六年就单独成立了“东西学院”,朱文光任秘书长,另一位包维廉博士(William Brown),主持编辑及翻译的工作。

  

这位包维廉博士,中文造诣颇高,还演讲翻译《论语别裁》这本书。

 

华府的中国人不少,知道老师到了这里,陆继来访的有美国人士、大陆在美国求学的学生、以及大陆到美国访问交流的官方人士,当然更多的是从台湾到美国的中国人。有些原已在美的老师的学生,也从各地搭机前来看望。所以老师的住所,仍然高朋满座,所居住的地方也一再扩充。

 

这时另有两三个年轻学生是先已到美国去的:殷曰序、黄恩悌以及刘宗民,他们都来到老师这里帮忙,有人开车,有人办杂事、搬书,甚至还在院中搭建了一个亭子。在筹备“东西学院”的时候,每晚人来得多了,老师也就随兴讲课。

 

就在稍事安定后,老师与大陆家乡朋友们联系上了。一九八七年秋天,温州市方副市长率团访问纽约及华府地区,并来拜访了老师。

 

就是在这次的会面上,谈到向大陆投资的事,也就是修建金温铁路的初步构想。

        

这时常来老师处的一位美国人艾德(Addair),服务于美国的外交界,他的中文底子不错,太太是台湾小姐。现在老师到了华府,他们夫妻就常常前来,逢到老师讲佛学课时,艾德就持咒,练习精神专一,一心不乱。

       

西洋人的学习作风有其专注的精神,不像中国人喜欢取巧。艾德专注的练习,使他的定力增强,修养获益。

        

老师除了与家乡联系外,又写信到成都,想找到抗战时的故旧。最要紧的,是袁焕仙老先生及维摩精舍的朋友们。虽然许多人都顺利联络到了,但可惜的是袁太老师及师母已过世,二师母与他们的女儿尚在。南老师即对二师母的晚年生活设法照应,她逝世后也安排丧葬等事。

        

老师在华府安顿下来,李素美和她的先生,也把他们的一儿一女及李传洪的儿子接到美国念书了,这三个孩子那时都是初中及小学的学生,当时大家分住在附近三个地方,“平安居”、“天松阁”、“兰溪行馆”。老师就住在“兰溪”。

       

老师在美国这两年多的时光,我并未去过美国,有些事情只与老师书信连络,急事则电话连络。那时朱博士责任最多,内外都在忙着,大概是太忙了,有时也会疏忽。

  

有一次收到老师的来信,信封上日期为一九八六年五月十二日,拆开信先看到朱博士附加的小纸条上,上面写着:

 

“雨虹道长:

 

此信因故迟投,幸勿向老师提也。

  

文光”

 

再展阅老师的信,是四月八日写的,大概交给朱博士投邮,而他却忘了一个月。他怕老师知道了会责备他粗心大意,所以叫我不要告诉老师。

 

这是朱博士的天真有趣处,幸亏老师信中没有什么太紧要的事,不需要立刻回信。

  

一张古董床

 

那年的九月底,我有事到香港去,当时李文夫妇一家也在香港。这位从学过南老师的比利时学人李文,在一九八0年被他们驻北京大使网罗到大使馆工作,四年后又调到香港的比利时使馆,任职文化参事。

 

听到我来香港,他们邀我到他们山顶的房子去住两天。他们在暑假的时候曾带着两个儿子到美国去看望老师,刚回来就逢到古家俱拍卖,他们花了不少的钱,去买了一张红木的炕床,十分古色古香。

 

在全部西式的房子及家俱中,放了一张中国古老的炕床,好像忽然身价不凡,又好像中西的协调。就像他们夫妇一样,李文是纯粹的白种人,他太太祁立曼,则是标准的中国女性。

 

他们在山顶白加道所住的房子,是从前嫁给中国人的比利时女作家韩素英所住过的。这个地方风景很美,韩素英的小说拍成好莱坞电影,也曾在这个房子取景。

 

为什么要买这么一张床呢?

 

这夫妇俩的说法很使我意外。他们说,老师曾问香港的情况,表示要来香港看看。他们夫妇认为,没什么好招待老师的,就买一张古老名贵的床给老师用,略尽他们的心意。

 

老师还没有来,那几天我就先睡这张古董床了,感觉十分稳定与坚固,不禁使我想起童年,也曾睡过这样的床,上面还罩有床帐,睡在里面感觉安全可靠。李文家的这个床,虽少了一个床帐,但也够舒适可人了。

 

老师是一年多后才来到香港的,就睡在这张炕床上,待另外安置好地方,才搬走的。

  

我在香港的时候,大女儿玲玲从美国到北京去了,她邀我到北京会面。当时我有些犹疑不决,因为台湾并没有开放到大陆探亲,如果有从第三地到大陆去,回来被发现,就要管制两年不许出境。

 

内心交战了一些时候,我得了结论,如果这次不去故乡看看,万一我死了,岂不后悔!所以情愿被管制两年不许出境,决定冒险去北京一趟。

 

祁立曼好心,一定要陪我一块去,她说有在北京住四年的经验,知道外来人一时不能适应。

        

那时的北京,全城只有友谊商店有一个简单的霓红灯,到了天黑以后,全城昏昏暗暗,也没有出租车,只有“北京饭店”为住客房方便设有几辆接送客人的出租车。公共汽车十一时停止,除了骑脚踏车以外,别无他法。

 

最妙的是,有一次在商店看见梨子不错,就开始挑捡起来,预备买一些。忽然听见站在里面的售货员大声说:“不许挑!你把好的挑去,坏的卖给谁?”

 

我大吃一惊。正要说话。祁立曼用脚踢了我一下,我就不敢出声了。

 

我十月底回到台湾,因为自己粗心大意,在长城的照片被海关查到了,只好承认去过北京。他们把我带到办公室问话,让我回答印在纸上的问题,记得那些问题有:

 

米多少钱一斤?

 

人民衣着如何?

 

公车车票价钱多少等等。

 

这是十二年前的事,回想起来还真有意思。

  

回到台湾两个月,在美国老师那边,忽然发生了一桩大事。

 

晴天霹雳

 

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,是老师在美国的第二个圣诞节。二十四日是圣诞夜,在美国是一个大节日,就像中国人的除夕一样。

 

那天约好到老师处过节的人很多,傍晚时分,雨势不小,客人快要陆续到达时,发现屋前小河的水位上涨,快淹到桥面了。

 

朱博士立刻采取行动,要开车过桥到小河对面,等待客人来临,以免客人因路面不熟,过桥时发生危险。

  

这条门前的小河,平日几乎是干涸的,既浅又窄,像是一条水沟。古桥两边没有栏杆,只是一长块石板而已。

 

朱博士动作很快,洪医师跟在他后面,穿鞋时少了一只。待找到那只鞋子穿上,朱博士已开车走了,没有等他。

 

就在一刹那间,朱博士已将车子开到了桥上,突然河水暴涨数尺,转眼间把朱博士的车子冲进了河中。

 

老师出来查看一下,就说:“救不回来了!”警察迅速到达,展开紧急救援。三天假期中,警察不停的进行打捞,车子捞上来了,有朱博士的眼镜和夹克,但却找不到人。

 

这条水沟似的小河,通往另一条大河,河水则流入大海。七十二小时的打捞时间已到,警局就停止了打捞的工作。

 

我二天后接到老师打来的电话,语气很平缓,他只说:

 

“文光走了,是被水冲走的……”

 

晴天霹雳,老师失掉了右臂。我忽然觉得老师在美国的缘份已尽,大概会再回到东方吧!

 

洪医师从美国回来后,我仔细询问他当时的一切经过和细节。

   

说起来真奇怪,在朱博士遇难之前不久,他的作风和性情,曾忽然有了变化。

   

他本来是一个极温和的人,不管老师如何责备,他都坦然接受,对待朋友也永远是和霭的。

 

那一天,老师正在唠叨他事情没有办好,说他真是笨啊。他突然从房间里冲出来,对老师吼着说:

 

“就算我什么都办不好,至少曾有一桩办得好吧?为什么老是骂我?”

 

老师看他一反平常,也楞住了,就连忙说:

 

“对啊!对啊!以后再也不骂你了!”

 

真的!以后老师再也不能骂他了。

 

更不可思议的还在后头。

 

按照美国的法律,在尸体未找到前,只能算是失踪,不能宣布死亡。于是善后的处理就产生许多困扰;银行的问题,版税的问题,保险的问题等等,一时都不知如何理出头绪。还记得李慈雄在得到博士学位后,正在华府地区工作,他为了协助处理善后事宜,为了朱博士在美国出版的书籍事,还几次给我打越洋电话询问。

 

朱博士的高堂老母,不相信儿子已死,因为尸体没有找到。老母内心一定在祝祷着,企盼儿子是漂到了远处,还活着,但暂时失掉了记忆,无法回家;或者正躺在医院床上,接受紧急抢救……

 

其实,谁又不是这样巴望着呢!

 

就这样,四个月过去了,第二年四月复活节的时候,从大河的入海口,却漂上来朱博士的尸体。他身体仍然完好整齐,一双腿盘卷着,像他平常睡觉的姿势一样。

 

李传洪这时正好也在美国,他带着殷曰序等一行,前往相认,办理后事。火化后,李素美说,骨灰中有不少宝蓝色的块块。那时纽约庄严寺的住持是显明老和尚,朱博士的骨灰就安息在庄严寺的灵骨塔了。

 

朱博士真的走了。留下数不尽的哀伤,说不完的惋惜,为了照应别人而牺牲了自己!大家不愿接受这个事实,仍感觉他活在我们中间。我曾问洪医师,朱博士死后有没有什么感应?他竟然说,有一次在禅堂静坐时,睁开眼看到朱博士坐在前面……洪医师与朱博士交情很深,不知这是真是幻?

 

终于有一天,老师说话了,在禅房里,老师像是自言自语:

  

“去吧!到你该去的地方,完成自己的事,不要再担心我们……”

 

听到这里,我的泪流下来了。

 

悼朱生文光

 

他方羁旅愁千叠 家国情怀感万重

  

我亦藏身无住处 如何浅水走蛟龙

 

再说朱博士

 

朱博士确定真的走了,丁卯年(一九八七)老师有一首悼念他的述怀诗:

 

悼朱生文光

 

他方羁旅愁千叠 家国情怀感万重

 

我亦藏身无住处 如何浅水走蛟龙

   

兰溪行馆门口的小河,那么浅的水,如何竟冲走了一条蛟龙!这个感叹,一语双关,何尝不也是老师自己的写照,好比浅水龙一样,一切似乎无能为力……

 

可是太阳还是照旧从东方出来,金刚经上说;“过去心不可得,现在心不可得,未来心不可得。”任何事都不会停留,都会成为过去,包括自己的心念情感。并不能改变既成的事实。人们应该效法儒家的精神,“日日新又日新”,积极迎向未来,迎向东方日出。

 

佛家教人们放下,不要执着,儒家教人们积极面对人生。日新又新的努力进取,这也就是老师苦口婆心的教化。

 

朱博士去世前一年,大家正忙着《怀师》那本书的集稿,朱博士也是帮忙收集稿件的人。在香港的李文,曾把写好的英文稿和译文,于十月一日寄给朱博士,请他先看,并加以文字修正。后来朱博士把李文的稿件给我,同时附来李文给他的信。

 

在这封信中,李文提到要借用老师的一些话,以发挥东西方宗教性、政治性及科学性的文化相互融通之处。老师的这些话,写在李文翻译的《马祖语录》的序言中,篇名为“荷兰文初译马祖语录记言译作的经过”(收集在《中国文化泛言》一书中)。李文也构想与朱博士合作写这本计划中的书。

 

李文是十月一日写给朱博士这封信,两个多月后,朱博士却发生了意外。在清理遗物时,发现朱博士为《怀师》所定的未完稿。

 

当我收到朱博士的未完稿时,打开信封,先看见老师附来的一封短信:

 

“雨虹道友:

 

文光稿是同学们在其稿件中找到的,真是未完的遗稿,由你加按语说明可也。并附上他出事资料的中英文剪报。原稿附语,是洪文亮当时在现场时所记。似有言未尽意之嫌。文光走了,我真难办事啊!

 

老拙”

 

一九八六、十二、二十九  老师的这封短信,是朱博士出事后第五天所写。

 

兰溪行馆

 

“文光走了,我真难办事啊!”这是老师的感叹,但是老师是不执着任何事的,他依然日新又新的向前走去。

 

到美东留学的大陆留学生不少,老师常为他们剖析中国未来的前途。那时海外及台湾,已有人开始投资大陆的行动。

 

老师认为,一般人的思想,都认为中国地大物博,商机无限,但是忽略了重要的一点,就是大陆的制度与外界不同,意识形态也不同,对于这种情况,必须先要了解,如欲向大陆投资,更必须具备四项理念,那就是:共产主义的理想,社会主义的福利,资本主义的经营,中国文化的精神。

 

说起共产主义的理想,那真是伟大的理想,与中国古代儒家的大同思想一样。记得吴稚晖先生曾说过,一个人在三十岁以前,如果不向往共产主义,那就是没有理想,所以向往共产主义是很自然的。

 

可惜人类的心中,还存在着私念,再伟大的理想,遇见私欲就难办了。

 

理想虽不易实现,但作为努力的目标总是好事。中国人更不能背弃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精神,脱离了文化,就不知道是为什么奋斗了。

 

朱博士出事不久,到三月的时候,正值老师七十寿诞。人生七十也是一件大事,老师故乡的幼年好友朱筱戡先生,寄来一首贺寿的诗,老师后来在六月上旬某夜,工作完毕把朱氏的祝寿诗再看一遍,不觉“旧习复发”,喜爱赋诗的毛病来了,一口气和了四首。老师在诗后还自记如下:

 

“筱戡兄乃先师味渊公之长公子,亦其入室之诗弟子也,放翁所谓父兼师者是矣。余不韵,且疏狂成性,一气呵成俚句四律,岂敢言诗,但抒枨触情怀已耳。”

 

言寿方知奈老何 一生岁月尽蹉跎

 

飘蓬原似屠羊说 浮海何须欢凤歌

 

人误布衣干国计 自怜带发苦头陀

 

深情多谢童年友 万里飞章敢不和

 

说到祝寿,便知道自己老了,感慨一生白白度过,像屠羊说(《庄子·让王第廿八》)一样,跟着失国的楚昭王飘泊在外。四海流浪何须欢唱楚生接舆的凤歌(《论语·微子第十八》),何必谈什么教化!

 

自己也不过是讲讲历史哲学的课而已,却被人误会为干涉国事,其实不过是一个带发的行僧而已。

 

感谢童年老友的深情,万里之乐寄诗来说祝寿,一定要唱和才是。

 

王启宗及陈世志二人,夏末也一前一后来探望老师,这时《怀师》已经出版了。

  

老师见到王启宗,就建议他办手续移民美国,希望他能佐理一些事务。王启宗的三个儿女都在美国学成就业多年,但他夫妇二人并不愿移居美国,因为在台湾生活方便,朋友又多。现在既然是老师的嘱咐,他也就办理申请赴美了。万万没有想到,老师后来反而住在香港,而他却到旧金山去住了。

 

那次兰溪住了几天,老师就嘱殷曰序开车,送他们两人到加拿大多伦多去,路经尼加拉瓜瀑布游玩,再过桥到了加国。这时的李淑君已在加国好几年了,她又协助十方书院的三个比丘尼圆观、永会、宏忍到了加拿大、后来禅定师(赖芳如)也去了。

在此之前,华府地区德国镇有一个美以美教会的教堂出售,老师就把它买下,准备将来用作书院讲堂。

 

这年的暑假,李文一家四口,先回到比利时去控望父母家人,然后又转赴美国去看老师。

 

李文对老师说,已经买了一个古老高级的红木炕床,为老师到港下榻之用。

 

老师又说,一定要到香港去看看。

 

到了年底的时候,我的小女儿保云到美国新泽西姐姐家过圣诞。后来她姐妹二人开车四小小时到华府去看一个画展,是美国著名的女画家Georgia  Okeffe的展览。她们看过画展后就顺道去拜望了南老师。

 

到了兰溪行馆,老师正为人写字,看到了保云,也就写了一个条幅给她。当晚她们就留宿在“天松阁”。

 

“天松阁”是朱博士生前所住的地方,那时刘宗民、黄恩悌及殷曰序等仍住在那里。

 

由于听到朱博士去世后的一些奇怪的事情,保云一走进天松阁就说:

 

“朱博士啊!我知道你对我很好,但是我求求你,千万不要让我看见你,我会受不了的,拜托拜托!千万拜托!”

 

朱博士天上有知,一定会笑她如此幼稚。

 

朱博士去世已整整一年了,几天后,陈世志又从台北来到了兰溪。

 

经国先生之死

 

陈世志在一九八八年元月十三日又到了兰溪行馆,长途飞行又加上时差之故,正睡得糊里糊涂。忽然老师把他唤醒,告诉他一个惊人的大消息:蒋经国去世了。

  

这使我回忆起他去世前四年(一九八四)的一件事。

  

那天消息传来,蒋经国先生进了医院,这似乎象征了有大事要发生,因为平时都是请医生到家中诊病的。

 

蒋经国先生本患有多年的糖尿病,视力很差,两腿早已无法随意行动。

 

到了老师办公室,我就提到蒋经国先生入院的消息,老师沉吟了一下,喃喃的说道:“不可能啊!按照我教他的方法,至少还可以再活两年啊!”

 

我立刻明白老师这话的含义了。

   

颇有一段时间,有关人士曾三番五次请老师去与蒋经国先生见面,老师始终不肯。猜想蒋经国先生的问题大概是寿元及健康,老师一定是请中间的有关人士,转告了一些法门,以控制身体的障碍,延续生命的时间,以便他完成计划中的任务。

 

听到老师的话,我并未再问什么。过了两天,蒋经国先生又出院了,到他去世的时候,实际上又活了四年,超过老师所说的“至少两年”。

 

蒋经国先生去世的消息出来,我立刻想到老师四年前的那几句话。老师所教的方法并不是什么神通,而是现在科学界所研讨的生命科学。

 

这门所谓生命科学的学问,早存在于多种学说之中。道家的学术中有,佛家的学说中有,甚至儒家也有,但在研究的时候,人们往往只偏重在思维意识,以致于这些学术都仅仅成了哲学思想。如果重视实证,就进入了生命科学的领域。

  

孟子所说“养吾浩然之气”,庄子所说“真人之息以踵”,都超越了思维意识,而是生命具体的能力呈现。佛家理论以心的力量转变物质的色身,显示唯心与唯物的相互作用,更为生命科学的实践所证明。

 

但这个唯心,基本上仍建筑在自己这个唯物的躯体上,没有这个躯体,唯心意识无处依附,所以说又是唯心,又是唯物,又不是唯心又不是唯物,谓之中道。

 

老师为什么有这些方法呢?他一生都以自身做生命科学的实证,不像一般学者那样,只研究思想观念。孔子说“学而时习之,不亦说乎!”学了方法还要去实践,否则只停留在理论阶段,就成为口头禅了。

  

生命科学是以生命去实践的事,真是非同小可。记得有一次开会前,人尚未到齐,老师说去睡二十分钟,我们问他要不要拨个闹钟提醒,老师说:

  

“连这个小事都作不了主,还叫什么功夫!”

 

老人在睡梦中都可自己作主,醒梦一如,不论是睡是醒,都是清清明明的,听起来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吧!

 

如果能对自身作主,不论是意识,或色身,也许才算得上庄子所谓的“真人”,佛家所谓的“证悟”,儒家所说的“圣贤”。

 

初到香港

 

蒋经国先生过世两周之后,元月二十六日那天,我在台北收到老师的传真:

 

“雨虹道友如见:

 

我约于三日后赴港,可能在彼度过旧历新春,如你能早日成行,或可在港一晤,得以畅叙。临时或将约包卓立在港会面,但今未作决定耳。专此祝平安

 

老拙”

  

一九八八、元、二十六

 

老师是元月二十九日从美国启程的,因为两地时差,到香港已是三十一日了。照老师传真所写,到香港并未计划久留,但是旧年过后,老师却计划暂时留在香港了,从此,再也没有回到美国。

   

后来有美方人士又来邀约赴美,但老师总是回答他们说,自己是中国人,在台湾三十多年,儒释道三家学术都讲过许多次了,对得起台湾了。美国的朋友当然也是朋友,但总会想到还有十三亿自己的同胞,希望能先对他们尽些绵薄之力……

 

老师传真中所提到的包卓立(Willam  Bodri)那时正在台湾,他在康乃尔大学得到硕士学位后,在纽约华尔街任高薪工作,也是那一行中优秀顶尖的人物。但他自来喜爱中华文化,涉猎很多。一个偶然的机缘,听到了老师的名字,就在周末专程从纽约赶到兰溪行馆,拜访老师。

  

当他与老师交谈时,是李素美居中充当翻译。后来包卓立告诉我,当他初次与老师会面时,问老师一些问题,可是李素美刚翻译了几句,老师就开始回答了;而李素美才翻译了几句老师的回答,他已完全明白了。他与老师彼此不通对方的言语,但却能互通此的心意。包卓立说,这个感觉很奇妙,于是就立刻辞掉高收入的工作,收拾行囊到台湾来学中文了。

 

老师到香港后,包卓立也就到香港相会,后来就在香港工作,一方面研究中国传统文化。他极擅长收集资料,研究的范围也很广,领悟力极强,可能与他在大学研究所时所受的专业训练有关。

 

老师初到香港时,下榻于李文家,这时风闻而来的旧识和学生,愈来愈多。旧年过后不久,老师开始寻找新住处,那时香港房屋价钱尚未大涨,李素美先买了麦当劳道一层四卧室供老师使用。这时孙静源的太太林美年,也到了香港,在同楼买了二十八层一户,一度也由老师分配暂用。不久,王启宗到港,记得就是住在二十八层。后来大约过了一年,又都卖掉另迁,孙太太则迁至铜锣湾。

 

孙静源先生,大家都称他孙老板,原是台湾国丰实业的董事长。孙家上一代即从事木材业,但到了孙老板经营“国丰”(原名国丰木业),才开创了企业的管理。

 

记得是一九七0年,孙老板夫妇从日本留学回来,那时孙老板才三十岁出头,他的叔父孙海先生,买了一个倒闭拍卖的工厂,交给他去动脑筋。那年我们去高雄时,曾到他那里参观,发现他们夫妇住在工厂的门房,含辛茹苦的在为这个工厂奋斗,准备从事制造夹板外销。

 

过了几年,“国丰”成功了,而且也成为全台湾外销第一的工厂,赚了不少外汇。孙老板采用新的经营观念,接受专家的建议,陈定国博士就是被孙老板罗致的企管专家。

 

老师在台湾时,孙老板亦常来听课,他作事认真,听课也认真写笔记。多年后,他让出国丰,转向国际投资,加拿大、墨西哥、上海,都有他的事业。

 

孙老板很重伦理。记得有一次,我们到南投县水里乡去拜访他的叔父孙海先生;那时国丰股票刚上市不久,孙海先生看见我就拉着我去看他的新汽车,他说:“这是静源买来送我的。国丰办成功了,他先买了这部进口车给我,后来他自己也买了一部,比送我的这一部稍微差一点。”

 

这件事虽小,但说明了孙老板是一个恪守分际不僭越的人。事实上,孙家是遵守传统文化习俗的家庭,孙海先生幼失父母,是由年长二十岁的兄长(孙老板的父亲)抚养长大的。后来孙海先生事业虽已发达,但对这个长兄始终尊如父辈,吃饭的时候,一定要等这个兄长坐下,大家才会落座。

  

孙海自己有五子二女,他对兄长的儿女(孙静源姐弟)也像自己儿女一样,他们姐弟与堂兄弟姊妹间,也都相亲相爱,在现在的社会中,实不可多得。

 

另一页开始

 

我在一九八六年从大陆回台,本应该受管制两年不许出境,但第二年蒋经国就宣布开放回大陆探亲了。一时许多老兵都纷纷办手续出台,先到香港再转回大陆,社会上也出现了许多新鲜事。

        

清明节前,我按照回大陆故乡的行程,先到香港与老师见了面,将近三年未见,老师依然故我。似乎老师从来没有情绪不对的时候,就是再大的事情发生,老师仍是安安稳稳的、冷静和悦的处理。

 

这使我想起多年前有一次,一鹏(老师在台湾长子)仍在读高中的时候,因为年纪轻,有时会发一下脾气,那天听见老师对他说:

 

“一鹏,当你想发脾气的时候,你就先深呼吸一下,可能气就消了。”

 

我猜一鹏听了这句话,大概气也消了。

 

我从大陆回来,又在香港停留几天,那时老师正在忙着安置新住处,我则住在晓园大姐在九龙塘的房子。晚上要回去,老师还派人送我。有一次是卫梦楷小姐和她的弟弟开车相送,因为走错了路,还被警察拦下来,开了罚单。

 

这年九月,我又要有返乡之旅了,这时林中治跟我联络,要与我同行。

 

我和林中治一同搭机到了香港,李文、祁立曼夫妇来接。林中治住到专为返乡人居住的小客栈。由于过境赴大陆的人太多,应时而生的是许多家庭型小客栈,因为当时还没有当天转机飞大陆的安排。

 

那时正时兴三大件五小件,探亲回乡的人可买几件,又办了台胞证,第二天他直飞老家福清(近福州),我则到北京去。

 

走前那天晚上,我又去看了老师。碰见南国熙也从美国来了。

  

这时,老师的家乡温州,也接连不断的来人,除了自己家中亲人故旧外,还有沾亲带故,以及八杆子打不着的热情乡谊人士。这其中最亲的是次子小舜,与老师一别已经四十余年了。他的相貌也颇似老师,是个中医师。

  

另外一个是从上海来的王伟国,他的父亲是老师的姨表兄,他的姑母就是老师的原配夫人,所以他称老师为姑父,也可称表叔。

 

王伟国是化学工程师,老师开始对上海的化工投资,也因这个晚辈是化学工程师的原故。后来他所负责的联盈塑料化工厂,经营成功,被列入上海十家民营科技优秀企业之一,受到奖励。此是后话。

 

再说到香港老师处众多的来客中,最积极的是温州市的一些官员们。李景山处长是陪同小舜一起来港的,同时传达了温州刘市长、董书记等,对修建金温铁路的期望。

 

一时之间,吃饭时的餐桌上,也摆出了温州的鱼干,以及道不出名字的海腥味食物。

 

我三番五次回大陆,是希望将先母的骨灰送回故乡,与先父一同归葬祖坟。虽然跑了几趟,却因先父是在变局中遭难,堂弟兄亲友们都说要先平反才行。但因年代久远,费了不少事也未办妥。

 

过了不久,我从郑州回到香港,发现老师虽然到香港半年多了,但是美国的事,香港的事,仍陆续在处理。例如老师赴美时,带去藏书数万册,现在又须运到香港。诸如此类的事,外加新增添的大陆的事,不知有多少。

 

这天孙老板夫妇也来到香港,因为正值持蟹赏菊的深秋,孙老板请大家去吃大闸蟹。老师的故乡濒海,习惯海味鱼蟹之类。那天是在香港有名的一家潮州餐厅,我也吃了一只大闸蟹。

 

岂知半夜就闹肚子,泄泻不止,以为是食物不洁。次晨电话询问各人,都平安无恙,证明是自己肠胃不习惯之故,赶紧匆匆回台北了。

 

老古 兰溪 华侨们

 

回到台北不久,陈世志就带了一包资料来找我,说是老师嘱咐他交给我的。

 

原来是老师十年前所讲“显密圆通修证次第”的一些资料,因为他(陈)想出版,老师就要他交给我整理,同时老师还附了一封信给我。后来这些资料整理出版,就是《如何修证佛法》这本书。

 

过了没多久,陈世志就离开了老古公司,一切业务暂时移交给王启宗先生。这时“老古”面临了颇大的转变局面,因为老师不可能即时回台湾领导,后来几经研商,就请古国治回来负责,那时他正在保险公司任职。

 

由于以往的老古公司,在老师主持的时代,延续到陈世志时代,都是以个人为主轴的领导方式,现在这个方式不再适合,便趁机另作人事安排,会计、书库、业务等,都另聘新人、分工合作,开始建立制度。

 

我即时联络了林中治,请他来负责书库方面的整顿工作。另请胡传宗先生,负责会计制度的建立,胡先生原在大企业任会计,因病辞职休养,恰好身体刚刚复元,也算巧合。

 

我则积极忙着《如何修证佛法》的整理工作,到了八九年五月,终于完工了。

 

这时老师又打了一个电话给我,要我到华府禅学讲堂走一趟。

 

原来从前所购置的那个教堂,挂起了“禅学讲堂”的牌子,在加拿大的三位比丘尼宏忍、永会、圆观,已来到这里安顿下来。他们也常邀人前来与华侨朋友们结缘。显明老和尚曾从纽约前来讲经,颇为轰动,洪文亮医师也曾前往讲演。

 

老师在华府时,我始终未曾前往,现在老师回到了远东,我却于八九年的九月底,来到了华府地区。

 

到后第二天,永会师开车陪我到老师曾居住的兰溪行馆,那时有一对云南来的学人胡君夫妇,正借住于此。看到门前的小河小桥,不禁想起来朱博士的种种,更感世事之无常。

 

在禅学讲堂两个月,适逢洛杉矶大地震,从电视上看得一清二楚,十分惊人。当然也看到了美国处理紧急事件的组织能力,确实是训练有素,是一个比较有秩序的国家。

 

但是生活在这里的中国人,总有二等公民的感觉,不管有钱没钱,你不是他们之中的一个。孔祥熙这个早期中国的大财主,太太又是宋蔼龄,他们长期住在美国时,听说孤独极了。既富且贵的身段,中国人无人比得上,不能来往;美国的上层又看他们是落魄政客,也不来往,孤独就在所难免了。

 

其他的中国人又分为许多种,只有最早期的学人赵元任等的时代,融入美国的学术界高层。而作为华工赴美的广东华侨及他们的后代,则另成一种团体。二次大战后赴美的移民及学人,主要是一些知识分子,台湾发财的企业人士及子女又是一种,加上大陆近年开放赴美的大陆知识分子,也是一种,这些都是中国人的不同群体或类别,是附属于美国社会的群体,极少能融入美国的主流社会。

 

记得一九八四年在洛杉矶时,夏先生告诉我,每逢周末,到中国寺庙中吃素斋的年轻人,都有百人以上。

 

当时我颇为惊奇,为什么信佛教的中国年轻人这么多?岂知并非如此。夏先生说,这些年轻中国留学生,无钱去玩,又思乡心重,无处可以宣泄情绪,只好到中国寺庙中碰碰中国人,说说中国话,解解他们的寂寞和乡愁。

  

这又使我想起,多年前一个美国朋友名叫Palmer的,也曾问我:

 

“为什么你们中国人永远是中国人?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。不论从英国、法国、北欧、俄国,乃至于南美各国人,一旦到了美国,很快变成美国人,下一代就分不出来了。只有你们中国人,不管到了美国多少代,仍然自成团体,永远是中国人。”

  

他这个问题很不容易回答,可能种族是一个问题,欧洲人是高加索人种的白人,而中国人是蒙古种的黄种人,混在一起有非我族类的感觉。但最有关系的还是文化的传承问题,是人文历史的因素。

 

记得牟宗三先生曾说过这样一段话,大意是人住在美国,听到说起美国开国大总统华盛顿,或者历史名人杰弗逊、林肯等,我们只觉得那只是几个名字,不会有太大的感觉。但是如果提到了姜太公、项羽、诸葛亮,甚至孙悟空,我们马上感觉到真人真事活在心中。所以,中国人就是中国人。

 

十二月初,我回到了台北,《如何修证佛法》已经印好了。

 

复旦 商务 北大

           

到了年底,林中治辞职离开了老古,因为有人请他去讲佛法。这时胡先生已离去,后来又找另外会计来接替他的工作。此时,书库已经整理有了眉目,会计也大致建立了制度。

           

这时在香港,来了一个大陆复旦大学哲学系副系主任王雷泉,拜望了老师。具体情况不得而知,只知道由他介绍,复旦大学出版社想出版南老师的《论语别裁》。后来李素美及李传洪姐弟到了上海,共同协调确定这件事。

           

当我知道这事的时候,已是春天三、四月了。那天老师打电话给我,要我去上海处理有关《论语别裁》的一些文字琐事。

           

因为复旦出版社要改成简体字出版,书中的一些文字,也要转变成大陆书籍的习惯用语,如“民国”改成“公元”,“水准”改成“水平”以及一些想不到的意识表达等,都可能须略加修改。

           

复旦出版社的责任编辑是陈士强,他是哲学硕士,他将拟改的地方传真到香港给老师审查,这样作法原已进行了一段时间。后来老师为了省时省事,嘱我前往,一次性解决,有问题时立刻相互讨论,则比较方便。

           

于是我收拾行囊去了上海。

           

我与陈士强一同工作了一天,就解决了文字的问题,记得接着要出版的,还有《禅与道概论》,这本书“复旦”出版时,改名为《禅宗与道家》。

           

这次在上海,也认识了北京来的一个青年史平(现改名为史原朋),他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,那时老师的著作尚未在大陆流行,史平却独具信心。

           

这年的秋天,我到了北京,顺便谈到《孟子旁通》、《老子他说》这两本书的出版。我曾与商务印书馆的编辑部门谈过,记得是史平陪我同去,“商务印书馆”表示有兴趣,但要看完全书再定。

           

过了几天,我得到了婉拒的消息。因为那时南老师的书尚未在大陆流传,我猜想商务印书馆是怕销路有问题,故而不敢尝试。

           

不久我从另外渠道得知,商务印书馆把这两本书送到某大学哲学系一个教授处征询意见,这位熟悉台湾的教授加以反对,理由不详,以致造成商务的婉拒。

           

后来我到了香港,曾问老师是否曾与这位教授结怨。老师说他不知道,至于别人为何怨他,则更不知道了。总之,老师并不以为意,一切顺其自然而已。后来这两本书是由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出版的,现已改交复旦出版。

 

 

扩展阅读:

 

《国学经典——南怀瑾专辑》子目录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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