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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述:非法传销的反对者;拿牌直销的修正者;中西文化的调和者;养生保健的融通者;天下文章的拿来者;微言大义的思考者;自强不息的实践者;万柜联盟的探索者。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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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转载】 南怀瑾先生侧记(5)

国学经典——南怀瑾先生专辑

 

美国大学的禅风

 

钟先生来过不久,“东西精华协会”又搬家了。这次是临着大马路的新建四层的楼房,在信义路三段二十一号。

 

这个屋主原希望出售,因老师没有经济能力,最后只租用了二、三、四层。这时老师的家属多数都去美国了,只有三公子一鹏和老师,就住在二楼,三楼为办公室,四楼为讲堂。

 

由于课室较小,只能容下三十多人,故而课程选择了《黄帝内径》、《难经》以及“古琴”、“古筝”、“书法”、“易筋经”、“弹腿”等。听众多的课,则在外面另租场地举行。一九七四年二月所讲的“中华文化与佛学”,一共讲了十二次,就是租用中华文化大楼举办的。记得是请杨政河教授接洽租到的,大厅容纳三百人,每次都是座无虚席。

  

这时老师在大陆工作会所讲《论语》的课已经结束了,不久又开始讲“历史的经验”,仍由蔡策记录,曾在《人文世界》连载,一九八五年再整理出版。

 

在钟先生来访的同时,美国密西根大学研究所,也有一个要向南老师求教的人,她名叫陶蕾。此人与禅宗本是毫无瓜葛的。她研究的是艺术史,当研究到了东方艺术史的时候,发觉处处不离禅宗及佛教。这一下可麻烦了,生为一个炎黄子孙,竟然要向美国人学习中国的文化艺术,不免心有不平;又觉得有些羞愧,羞愧自己对祖先文化的无知。

 

此时的美国,也正流行着禅宗热。前面已经提到,这个热浪是日本的铃木大拙掀起的,所以美国流行的,自然就是日本式的禅宗。

 

最奇怪的是,美国大学有些东方哲学或艺术的教授,觉得如果没有参加过禅七训练的话,难以得到学生们的崇敬,因为缺了一项亲身体验。

 

陶蕾说,有一次上课的时候,那位美国教授刚去参加了一个禅七回来,是由日本禅师主持的。日本禅师有一种训练的方法,用香板在学员的背上真打,常常打出伤痕,甚至血迹斑斑的。但不是每个人都打,所以,挨了香板的人,还会很骄傲。

        

这个教授一面述说着参加禅七的事,一面解开衬衣,露出被香板打过的背部。一条一条的板痕,历历在目。学生们看得心惊,那教授则面露得意之色,表示他是有境界的人。

       

但是,被日本与西方人心仪的禅宗,正被中国人随便丢弃。为此之故,陶蕾再三托我,如果南老师主持禅七的话,一定要早通知她。

        

事有凑巧,十月下旬,高雄佛光山的东方佛学院,邀请南老师前往讲授中国禅宗的“丛林制度”,因为在多年前,南老师曾写过一本《禅宗丛林制度》的小册子。

        

南老师是十月二十六日前往的,李淑君同去,担任写黑板的工作。那时的佛光山,刚建好大悲殿,其他建设都尚在进行中。

       

佛光山的七日

 

南老师从高雄回到台北后,我听说大悲殿是个好地方,又得知星云大师是从南京栖霞山寺庙来的。我虽与他从不相识,却贸然打了一个电话给他:

  

我说:“师父,我们从前见过的……”

 

他说:“哦?在哪里啊?”

 

我说:“来台湾之前,你在南京栖霞山,我在南京鼓楼金陵大学上学,周末我常去栖霞山游玩……”

 

他说:“是啊!我也常到鼓楼去……”

  

我们俩人就这样彼此说着半真半假的话,作了开场白,他心中有数,接着就问我:“居士,请问有何指教啊?”

 

我立刻开诚布公的说明,有一位在美国的朋友,想参加禅七,是否可借用大悲殿,作为禅七的场地?

 

星云大师听到是南老师主七,立刻满口答应,并且热情的说,一切食宿及费用,全部由佛光山负责。

 

大师慈悲的胸怀,令人感动。费用方面,当然不能真的麻烦他了,此是后话。

 

糟糕的是,当我打电话给星云大师之前,并未先得到南老师的首肯。换言之,南老师尚不知道要请他去主持禅七的事。现在佛光山已经表示欢迎了,我怎么去向南老师说呢?心中不免嘀咕起来。

 

于是我先与李淑君通了电话,计议了一番,然后就赶到了老师办公室去。那时大约下午五点钟的光景,我知道老师也爱吃牛肉面,桃源街有一家牛肉面馆很有名,许多人常常专程去吃。我说要请李淑君及其他这里的人去桃源街吃牛肉面,并请老师作陪。

  

南老师不疑有他,也就答应了。那时办公室只有另外一位小姐,于是我们四人就乘了一辆计程车,到桃源街那家牛肉面馆。

 

大家坐定,叫了要吃的面后,我就对李淑君说:“今年我们能不能找个什么地方打禅七……”话还没有说完,老师就立刻说:

 

  “不来,不来,我是不干的!”没等老师说完,我也马上接了一句:

  

“请别人来主持总可以吧!”

  

听了这句话,老师无法反对了,只得说:“那可以,那可以!”

 

我和李淑君心中暗喜,老师既不能反对,也还得加入我们研究何处是较合适的地方,结论当然是佛光山大悲殿较好了。

 

只不过,如何去向星云大师商量借用呢?我于是自告奋勇担任商洽借用的工作,其实早就同星云大师说好了。

        

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呢?原因是老师并不愿意打禅七,而不愿意打禅七则有两个原因:

 

其一是很少遇到青出于蓝的后学,以激发老师的教育火花,试想对着一群智慧平平,只会点头称是的学生,当老师的才能学养怎么施展呢?尤其是禅宗的老师,教化天机活泼的禅宗,更加如此。南老师喜欢别人向他挑战,才有迸出大智慧火花的机会。

  

其二是老师常说的,彻悟并不是非经禅七锻炼不可;抱本参禅一样有人悟道。现在的社会大众,多数连做人做事的基本还没有达到,何能期待他们超凡入圣?不如脚踏实地的先从修身齐家、培养人格道德开始磨练。

 

因为老师不愿意打禅七,所以希望参加禅七训练的人,不免千方百计想些法门,以便把老师拖进来。虽然我们都是些智慧平平的普通禅宗向往者,但经过了禅七训练,都自觉智慧提升,定力略强,故而每逢年底到来,大家都在期期盼望着能有机会参加。

 

后来事情发展下去,仍然要请求老师拿起香板。所以说,这次是用了些小计谋,与李淑君一吹一打,外加利用了老师的慈悲心,才促成了佛光山的禅七。

打嘴巴公案

  

这次禅七的行动真够庞大的,台北参加的人们坐了八小时的火车才到高雄,再乘汽车半小时到佛光山。陆续前往共有五十多人。另外是佛光山的出家人约五十人,合起来一共一百人。

 

佛光山的弟子学生们,展现了十二万分的热忱,协助来办这件事。

 

陶蕾特地从美国赶来参加。这次的经验,使她回到美国的大学扬眉吐气了。只不过,她并没有挨着香板,她知道了香板真用来打人,只是日本禅师的花样。

  

学密宗的钟先生也来参加了。猜想为了他的原故,老师在七天之中谈到了许多密宗的学理、修持法门及密宗的特点。许多对藏密有兴趣的,那次也收获颇丰。可惜的是,后来在整理出版《习禅录影》时,后半部的录音带毁损了,无法记录下来。

 

在这七天之中,负责禅堂秩序并喊口令的,仍是林中治,写黑板的仍是李淑君。有不少人是第一次参加禅七,其中有个年轻的男生。特别要提一下。

 

这个人坐在右边第一排,右半边全部坐的是男性,左半边全部是女性,我坐在左边,也是第一排。

  

老师则坐在对面中间的座位上。

  

第三天的时候,那一堂老师正在讲话,看见林中治走到老师面前,轻声的说,那个第一排坐着的男生,全身紧绷,两眼发直,好像出了问题。因为我也坐在第一排,所以听见了这些话。

 

老师听了,就向那人看了一眼,仍继续说下去。这时大家都注意到了,纷纷望眼过去。老师又说了一两分钟的话,才告一段落,就起身走到那人旁边。

 

大家都以为老师会摇摇他,与他说话,或叫他放松等等。

 

岂知老师走过去,二话不说,就左右开弓,打了他两个嘴巴,然后说:“起来活动活动!”

林中治把他拉起来,他好像已被打醒了。

 

老师若无其事的又回到座位上,继续对大家讲话。可是那惊心动魄的一刹那,却在大家心中震荡不已……这也许就是禅宗棒喝法门的一种吧!

 

怪不得古人说“大唐国内无禅师”,唐代禅宗大德辈出,是禅宗最盛的时代,可是却说没有禅师,可见一个够格的禅师多么难找。那不是只通学理就行的,是要能应对各种情况才算。故而不是真正彻悟的人,如何能担当禅宗的大师呢?

 

新书出版

 

这时期的东西精华协会在忙什么呢?

  

自从搬到这个地方以来,经常来帮忙的年轻人增多了,古国治大学毕业后,服了两年的兵役,七五年下半年就回来了。另有陆健龄、赖芳如及陈美龄,李蔚亮等,也经常在办公室帮忙。

 

赖芳如毕业于文化大学,在一家日本公司工作,下班回来,住在三楼办公室后面的一间小房子中。记得还有一位冯道元先生,从左营来台北,也帮忙了一段时间。经常坐镇的仍是李淑君。

 

《论语别裁》在前一年(七五)四月一日,于“青年战士报”连载,那时还是以“论语新义”的标题刊登的。《论语》讲了几千年,但这次是用时代的角度,白话的表达,加以经史合参的空前方式,所以受到很大的欢迎,报纸的订户因而大增。许多人剪贴成册,并转告亲友,闫修篆至今还保留着完整的剪报。

  

当时所刊载的,是蔡策先生记录的初稿。由于受到广泛欢迎,造成了非出版不可的形势,也是料所未及的。

 

到了九月,南老师所讲“历史的经验”暂告一段落,即开始整理编辑“论语新义”,经过了八个月的时间,才以《论语别裁》的书名出版。

 

与此同时,也开始整理《习禅录影》,这本书中两篇“古记”的记录,是古国治根据录音带整理的。“芳记”是巫文芳的记录,“长记”则是韩长沂所整理,其余“谈记”“遨记”及“集记”,因时间较早,当时系以油印手抄所记录,已不能确知是何人手笔了。

 

这两本书都在一九七六年春季出版。同年再版的书籍尚有《禅宗丛林制度》、《楞伽大义今释》及第三版的《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》。

 

在这个期间,南老师仍经常应邀到各处讲演或教学。记得一九七五年秋季,曾到台中东海大学历史研究所多次讲授“隋唐五代文化思想史”。又在国民党中央大陆工作会讲“革命哲学”。一九七六年七月,开始在“青年战士报”讲《孟子》,一直讲到十二月,才把孟子见梁惠王讲完。《孟子旁通》一书就是根据那次所讲,由蔡策先生记录,后来再整理出版的。

 

另外要特别一提的有两件事,其一是,一九七六年三月,中国广播公司邀请老师讲《易经》;其二是四月开始,假“青年战士报”大厅,开了一门“唯识研究”的课。

  

不见面的吐丝人

 

先说“中国广播公司”邀请南老师前往,每周一次,为他们的员工讲授《易经》的事。

 

到了六月二十四日,已经讲了十几次,尚未讲完。那天南老师到了中广,听到一个刚发布的消息,“中广”董事长换人了。新任董事长是蒋孝武,也就是蒋经国先生的次子。

 

这个消息对别人来说没有什么关系,但南老师心中却有了特别的反应。在讲演结束时,老师立刻对听众宣布,因有事要出远门,暂时请假,待回来再来继续讲课。

 

那段时间,因为我自己工作很忙,未能经常到南老师办公室去,对“中广”《易经》课叫停,并不知悉。直到有一天,一位在“中广”工作的亲戚,打电话来提到这件事,说发现南老师仍在台湾,不知何时能再来“中广”继续给他们讲《易经》。

  

岂知南老师说:“这事不便明讲,暂时不会再去讲课了。内幕就是因为新董事长换了蒋经国的儿子。”老师后来告诉我其中的道理。他说:

 

“假如有一天,这位新来的蒋董事长,也来听《易经》的课,下了课又客气的打招呼。再有那么一天,说是经国先生邀请茶叙,请问能拒绝吗?如果拒绝了,使人家难堪,还说我们不识抬举;如果接受了邀请,见了面,人家拜托你为他或为政府说些什么话,写一篇什么文章,你能拒绝吗?真拒绝了,人家有办法对付你,不拒绝的话,从此变成“御用”文人,学术自由没有了,不如躲着他们比较好。”

  

说到这里,连带要提一件类似的事。有一个在美国的华裔科学家,常受邀来台指导科学计划的推动。那个年代,台湾科技很落后,这些科学家们只能短期前来协助,如果长期在台,就与国外先进科技脱节了,所以大都不肯长期留在台湾工作。

  

但是蒋经国先生对科技发展是有先见之明的。他急需一位在台领导科技发展的专家,在台推动这项工作。

 

那一次,这位科学家又应邀暑假来台,说明是短期协助。但当他步出飞机时,忽然看到蒋经国先生在下面恭候。这位科学家心中一惊,知道自己走不成了。他真的留下来了,他对科技发展实有贡献,只是牺牲了个人的选择。

 

其实,对科学家来说,除了牺牲个人的选择外,不会牺牲科学,所以没有太大的区别。

 

甚至,对专门从事学术研究的学者,也没有什么关系,因为他们工作的对象多半是曲籍、文章。就以钱穆先生来说吧,他走着学术的路线,蒋介石及蒋经国先生对他始终甚为恭敬,并没有要求他说什么,做什么。

 

但是南老师却不同,他自己曾说并非学者,他只是读了各式各样的书,又学了不少杂家的学术,希望把自己的所知所学,在社会上使人们落实于生活,达到知行合一。每个人如都能修养自己。社会的个体分子优秀了,才可能使品格提升。人的品格高了,才会有较理想的社会,人们才能有比较美满的生活。

 

这种想法与教化,是不能因人而丧失其客观性的,所以,在“东西精华协会”的宗旨中,早已说明不涉入任何政治;换言之,也不可被政治所左右。

 

南老师常开玩笑似的说,自己办了一个“东西精华协会”,是好玩的,不与任何人合作,以免因意见不合或方式不同而造成不愉快。人与人合作是很困难的,如果是做生意,合作不成顶多是赔钱了事。但文化却完全不同,决不能轻率马虎,更不能成为工具,丧失原则。

  

南老师不但自认不是学者,许多学者也觉得如此。虽然许多学者承认南老师读过的书比他们还多。说南老师不是学者的原因,是他不太计较学术上的微末细节。

  

举例来说吧,他常引用错误,在讲演的时候,引用《红楼梦》里的一首诗,他会说成《西厢记》,还不止一次的错引。这对学院派的人来说,是颇为严重的,但南老师注重的是诗本身的意义,至于究竟出在《红楼梦》或《西厢记》,并不是重点。

 

有人说,以蚕吐丝比喻南老师最为恰当。蚕吃了桑叶,却吐出丝来,可以织成料子,做衣保暖。如果没有蚕的贡献,桑叶永远是桑叶,顶多是中药里的一味。

 

南老师把他读过的书,学来的各种学术,融化而变成一种教化,使它实用于社会人群,岂不就像蚕吃桑叶而吐丝吗?至于说哪一段丝是哪一片桑叶所变,也就用不着研究了。

 

说这个比喻的一些人,实际上是别有用心的,他们借这个比喻,骂那些半瓶醋的老师们,说他们好为人师,急于去说法度人,实际上桑叶还没有变成丝,所以虽当了老师,吐出来的不是丝,而是绿水。其实能吐绿水也算不错了,有的还是吃了桑叶吐桑渣呢!

 

这也是一些人的笑谈而已,录此供大家一笑。

 

唯识 熊十力 牟宗三

 

其次再说“唯识研究”这桩事。

  

南老师讲《论语》,讲《孟子》,讲《易经》,讲《金刚经》,讲《楞严经》等等,都是“讲解”或“讲述”,但是每当讲到唯识,他必定用“研究”二字,而不是“讲解”。

 

后来我觉察到这个不同,曾向南老师请教,可能是我程度太差的原故,他没有细说。但我以后却特别留意有关唯识的问题。

 

中国的唯识学,是唐代玄奘法师和他的学生窥基法师贡献一生心力的译作。《成唯识论》本是佛学中极重要的论著,对人类意识有深入的根本探究,但却深奥难懂。

  

以往这门学问只存在于佛学界,以及寺院的学者中。一方面因为这是玄奘留学印度带回的佛学论著,另一方面是因为从前的佛教制度严格,寺院中的出家人,许多都是通达儒、道的学者,他们本身学术水平就很高。

 

唯识学受到寺院外学者的重视,是始自于熊十力先生。他研究了唯识,并曾在北京大学讲授唯识学。他也著了一部《新唯识论》,对唯识论有所批评。如果不是重视唯识,当然也就不会去研究批评了。

 

熊十力先生是本世纪中国学术思想界的重要人物之一。按照牟宗三先生所说:自从明朝结束,乾嘉学问(派)形成后,中国的学统就断了。清朝以来,全部的学问都没有了,只剩下“说文”“尔雅”。“说文”“尔雅”能代表什么呢?能代表科学、政治、经济、宗教、哲学吗?都不能。那中华民族的生命凭借什么来应付环境,应付挑战呢?所以恢复这生命的学问,恢复这中国老传统、大汉声光、汉家威仪的,是熊先生;把从尧舜禹汤文武一直传下来的汉家传统重建起来,是熊先生的功劳。

  

牟宗三先生是熊氏入室弟子,在台港的几十年中,对文化思想的贡献,有目共睹,为大师级的人物。他个性爽朗直捷,作风坦率而有原则。抗战时期,梁漱溟先生提供他每月30元,资助他研究,而被他拒绝了,因为梁氏有附带条件之故。可见他不为金钱或权势牺牲学术原则的风格。

 

尤为难得的是,他深解老师熊氏的特点与不同凡响处,但并不否认熊氏在学术上也有可争议之处。不像有些门人弟子的人,把自己老师捧得比圣人还圣人,有些人还搞些造神运动,把自己的老师比做神佛之类,而使他们的老师蒙羞。这是题外闲话。

 

牟先生在师大任教的时期,我家住在师大对面的丽水街。因为每天下班懒于举炊,就参加了师大教职员的伙食团,与牟先生同桌用餐颇久(记得是一九五四年)。

 

那时牟先生与张平堂,都住在师大第六宿舍楼上的单身宿舍(现在的师大美术系的地方)。师大美术系教授朱德群、马白水、赵春翔三人,则有家眷,都住在一楼,各有一大间。赵春翔是我的姐夫,张平堂又是远亲,那时我又常在师大打网球,所以经常到第六宿舍去。

 

牟宗三、赵春翔及张平堂三人,都爱下象棋,还时常连下通宵,黎明棋局结束,输家请客吃豆浆油条。

 

我常在访张平堂时,碰见他与牟先生对弈。可能因为牟先生的影响,张平堂虽是体育系教育,对哲学书籍也产生了兴趣,涉猎颇多。

 

牟先生后来赴香港大学任教,多年后退休再回台湾任讲座,每逢他有公开讲演时,我一定不会错过。

 

言归正传,牟先生的老师熊十力先生所写的《新唯识论》,分成两部分,已出版的一部是“境论”,另有一部是“量论”熊氏始终没有写出来。牟宗三先生曾说自己“或可以写出来”,但是他最终也没有写出来。

 

熊、牟二位都没有写出来,究竟是什么原因?不得而知。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,那就是他们治学的态度严谨,不肯轻率下笔。

 

以熊氏学养之深厚,曾说:“当今之世,讲先秦诸子,只有我熊某能讲,其余都是胡说八道。”他自信如此,自负如此,但他的重要著作《新唯识论》,却受到不少负面批评。也许为此之故,促使他更有所深入思考,故而始终未写“量论”。

 

学养了不起如熊氏,对唯识尚且如此慎重,不肯轻易从事,这更说明了唯识学之不易。所以南老师对唯识只用“研究”二字,其慎重也就不难想象了。

 

不过,牟宗三虽未写“量论”,但在他后来的著作《认识心之批判》及《现象与物自身》中,一般认为,有所论述。

 

近几十年来,西方心理学家发现,一般认为意识层次的深处有一个“自我”(Ego),并不一定是意识的底层,似乎还有更深的意识层面,所以有些学者的研究的方向,也伸入唯识论。

   

依照唯识法相宗的说法,意识不是纯用思想逻辑所能解说的,要自身修证功夫到了,才能真正了解,否则只是名辞的依文解义而已。

 

无论如何,这些都说明了“唯识”这门学问的深奥,轻率讲述,恐有蚕吃桑叶而吐绿水之嫌,甚至有误导他人之流弊。

   

老古出版社成立

 

一九七七年二月十五日,南老师开始闭关了,预计是两年。

 

这次的闭关,找不到三十多年前四川峨嵋山上那样的环境;那样的环境遍寻台湾也是找不到的。记得刚来台湾时,假日出外游山玩水,发现台湾山高庙小的特点。走了许多山路气喘如牛,到了山顶大失所望,原来只有一间小小的房子。台北木栅的仙公庙(供奉吕纯阳的道场),就是典型的例子。后来社会富裕,捐钱的人多了,才渐渐修建得颇具规模。

 

所以南老师想闭关,找不到清静的地方,只能采取“隐于市”的方式,就在自己住的二楼闭个方便关罢。

 

在南老师闭关之前,就准备由古国治接下这个摊子。以前的书,并不是自己出版,因为那时法令规定,杂志社不可以出版书籍,所以势必要成立一个出版社才行。

 

古国治在银行抵押了他仅有的一间小房子(养母遗留给他的)。用这笔款项,接收了整批的书籍和应付帐款,担起了这个担子。后来老师出关,古国治结婚离去,老师才归还给他。

 

因为古国治承担了一切业务,当他登记出版社时,老师说:“就用你的姓,登记为“老古”出版社吧!”五月得到批准后,古国治就正式成为老古出版社的负责人了。而东西精华协会的事务,也是由他及李淑君二人联络推动。

 

这时《人文世界》杂志曾停刊半年,到了九月才重新复刊。

 

老古出版社在这一年中,出版了《新旧的一代》及再版《禅话》。这两本书都曾在《人文世界》连载。《维摩精舍丛书》也在这年再版,另外还印行了一些赠送的书,如《菜根谭》等。

 

十月十六日,按照政府的规定,“东西精华协会”召开了第三次会员大会,改选理监事,由协会秘书长杨德祥主持。大会的来宾除了刘修如先生及吴景康先生外,还有“救国团”台北区总干事史济锽,他是史济洋的弟弟。

 

说到史家姐弟,又牵扯到一些文化上的问题,顺便一提。

 

因为在莲云禅苑时,史济洋借住在三楼。在学校教书,下课回来也在会里帮忙,她对人和蔼热心,大家都称她为“史菩萨”。

 

有一次,南老师听说她的父亲是史久光先生,就鼓励她姐弟,整理老先生的著述和遗墨出版。因为史老与蒋百里与杨杰都是日本士官四期毕业,三人都是民国初年的兵学家。

  

史氏早年曾习儒学,中华文化底子深厚,军事学业之后,又曾赴德国研究哲学,故为文武全才的军事哲学家。

  

因史氏遗墨多为行划,后由孙毓芹帮忙辨认,完成初步工作。印制出版时尚有以往袍泽张国英将军(曾任“国防部副部长”)、郝伯村将军(曾任“参谋总长”、“行政院长”)等捐资促成。这虽是题外的一章,也表明了南老师对文化的关注,有时真是无微不至。

 

东西精华协会自成立以来,对于社会公益方面的工作,也是经常参与。其中包括送救济衣物到偏远地区的小学,像乌来、石门、大湖以及各地民众服务处等。也参加赈灾捐款给紧急受难的人们或社会团体,以及育幼院等,并捐赠医药给受刑人等等。

 

另有一项长期在做的,是资助贫困学生助学金。既是贫困学生,他们忙于兼职解决经济问题,功课是不易优异的,所以并不限制功课是否名列前茅。

  

在这众多的公益项目中,出钱又出力的,是陈又夫先生。

 

另有一位焦金堂先生,大陆工作会的副主任,他是听讲《论语》时与老师结的缘。他从一九七七年二月开始,在协会设立了焦氏报恩奖学金,每年春秋两季,定期发放,最初是每年两万元,资助三四个学生,以后又逐渐增加。当时这个数目很够学生用了。焦氏助学金也资助了几个来学中华文化的外国学生。

 

除了经常性的助学金以外,也还有人提供不定期助学金,视情况而定。慷慨解囊的也有程沧波、汤宜庄、闫修篆、林苍生等先生。

   

颇为感人的是,有两个学生,接受助学金完成学业后,投入了工作,领到薪水后,也来提供助学金,帮助其他的学生。

 

举凡这些公益活动,在南老师的领导下,都是默默的在进行。有些设立奖助学金的人,隐去姓名,做了就算了,记事册上只有“张氏助学金”等字样。而张氏是谁已无法查考了。

 

另有老师早期的学生沈翰初,英年早逝,却遗交五十万元作为社会福利基金,由陈行夫先生转来。二十多年前的五十万元,还真是笔大数目呢。

 

阴阳五行

 

南老师闭关后,这年的九月,我前往美国去了。从洛杉矶开始,一路行去,在East Lansing陶蕾家住了一周。

 

这时陶蕾仍在伊利诺州大学博士班进修,住在她家的时候,看到了一本书,是哥伦比亚大学编印的东方文化教科书。信手翻去,看到一章是介绍阴阳五行的。因为我曾在阴阳五行这门杂学上花过一些时间,不免就要看看美国人是如何解释的。

 

岂知仔细一看,大吃一惊,因为连最基本的东西都错了。举例来说,十天干的五行属性,排错了,以致庚辛本来是金,在这本书上变成了木,诸如此类。再看编这本书的人,名字有许多是中国人。如果是美国人编的,错了也难怪,既然有中国人在编辑群中,为什么会错呢?陶蕾说得妙,她说在美国的中国学者,都是儒家、哲学、历史这一类的,对于道家这一套,他们可能也不懂。我好奇地问她,当初你选这门课时,教授讲到这里时,如何讲解呀?

 

陶蕾说:“教授不讲,叫我们回家自己研究。”

 

中华文化实在浩翰渊博,连中国人自己都弄不清楚,也就难怪外人了。

 

后来陶蕾建议我,写封信去哥大纠正,他们一定很感激你的。我原本也想这样做,后来想,多数中国人都不懂,何必苛求他人呢,也就懒得管闲事了。

 

冬天的几个月我住在纽约,那时吴爽熹已经从法国到了纽约,正在哥伦比亚大学研究。巧的是,周勋男也在一年前到美国攻读心理学硕士。他是在印地安那州的博尔大学,因是寒假期间,也到纽约来了。

 

另有一位钟绍桢先生,是朱文光的朋友。他在纽约工作多年,熟悉环境,就约了我和吴爽熹、周勋男四个人一同,由他开车,前往纽约市北边的一个大乘寺游玩,顺路又去日本禅师所主持的一个禅院参观。

 

这位日本禅师的太太是美国人,当初也是他的弟子。我们到的时候,禅师下山去了还没有回来,有人带领我们各处参观。这个禅院在山上,没有中国寺庙的热闹气氛,而有一种修道院的感觉。日式木造房屋,座垫是黑色,当然到处是日本的设计,却很恬静淡雅。

 

日本这个民族,很会吸取他人的文化精华。有人认为日本的茶道、剑道,甚至禅道,都将一些禅宗的高尚韵味渗入了生活中,也算是发扬得好的一面。不像中国的,越来越俗气。至于说禅的最高处,则就不必深究了。

 

我们去的那天,雪深半尺,虽已放晴,路滑难走。下山时碰见禅师上山,两车交会时,还纠缠了一阵子。

 

美国的禅宗

 

看到了美国的日本禅院,顺便也说一些那年我所看到的美国禅宗大致状况。

 

其中有一个重要人物卡普乐(Philip Kapleau)和他的著作《禅门三柱》(The Three Pillars Of Zen)。

 

卡普乐本是“纽约时报”的资深记者,二次大战后审判纳粹战犯的盛事—纽伦堡大审,他是被派往采访的记者。

 

残酷的战争和史无前例的战犯大审,常会激发人类对生命的另类思考。卡普乐后来放弃了记者生涯,前往日本追求禅宗对生命的悟境。他在日本的十二年中,追随过三位大禅师,后来编写成这本《禅门三柱》,“三柱”就是三个禅师的意思。

 

这本书是一九六七年在美国出版的,造成不少的轰动,认为在西方哲学领域中,是一种突破。许多大学哲学及心理学系。多指定《禅门三柱》为参考书。后来我的一个晚辈在美国大学修心理学,特别多买了一本书寄给我。

 

在这本书出版之前,由于铃木所著有关禅宗的英文书籍掀起的旋风,就有不少禅宗爱好者,陆续在美国英国出版了一些英文书籍。其中有些是翻译中国禅宗祖师语录,如John  Blofeld把黄檗禅师及大珠慧海的语录译成英文;陆宽昱(Charles Luk)则翻译了虚云老和尚的禅七开示和《楞严经》。

 

陆宽昱是中国人,生于一八九八,他是虚云的弟子,六十岁才开始翻译工作的。他虽是中国人,但他的英文译本甚受肯定。

 

其他有关禅宗的著作也很多,或把公案机锋翻译成英文,或自我心得等,都仍限于学术研究的范畴。

 

惟有卡普乐,是第一个在日本修学十二年的美国人,真正实际磨练而将大师们的经验与心得编成了《禅门三柱》。

 

这本书的价值如何,在此不作评论。但有一点不能否认的是,这与一个西方人十二年修学的感觉和见解有关。他的这本书激荡了西方的哲学思想界,开启了另一扇生命科学的探究之门。

 

正在这个时候,美国社会兴起了“嬉皮”运动。嬉皮们由不愿从军打仗而反越战。接着由反越战发展为反传统,要求言论自由(Free Speech  Movement)简称为FSM。后来言论(Speech)的S又解释成性(Sex),变成争取性行为的自由了。

 

这些嬉皮们,自由的放荡,自由的服用迷幻药、大麻等,他们漫无标准的追求自由。听说参禅打坐是自由解放,但见山坡边,草坪上,一群年轻人,低眉闭眼的盘腿散乱的坐着,一时蔚为风尚。这些年轻人否定了传统,但又不知道前途,于是就寻找一些以往不知道的东西,有些人则来到台湾。

 

记得在莲云禅苑四楼的时候,常有些美国年轻人来找。有一次,刚好我在那里,临时充当翻译。那个来访的美国青年说要学禅宗,南老师回答他的问题,却直截了当的问他:“你是不是服用迷幻药?”

 

他说以前曾有,南老师又说:“你如果不立刻戒掉,会死得很快!”

 

南老师开门见山,不假辞色的说法,使我感觉很难堪,但也只好照实翻译。那美国青年听了以后,表情木然,我心中反而很觉沉痛。

 

他走后,老师说:“看他的眼神,已经一半精神错乱了,是时代的人渣,真够可怜。”

 

嬉皮争取的性行为自由,直接被色情行业发展了起来。色情媒体泛滥成灾,影响所及,不仅是美国自己,世界上许多国家社会,均蒙受影响,而且愈演愈烈。

 

卡普乐及另外许多日本禅师们,在美国各有自己的基地,定期举行禅七修持。参加禅七的人不算太多,因为美国人忙着赚钱,能够抽空参加一次就不错了。

        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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